朱光耀:现在我有一个问题给克雷格,刚才他用了一个中国的词语叫“自立自强”,我非常有共鸣。两年前,中美贸易战开始时,我们将美国看作是一个世界贸易体系主导性的国家和经济体,强调法治和规则。但没想到的是,美国动用国家力量去制裁中国公司,而且很多是私营公司,比如说对华为发起攻击,理由是要和中国在科技上脱钩,但这将事与愿违。我从很多美国的经济学家和科学家了解到,中美两国经济已经深度融合,是无法脱钩的,即使是在高科技领域。这些领域确实涉及国家安全,但更涉及人类的未来。比如人工智能和量子通讯,中国和美国必须合作起来,来制定标准。在未来如果不合作起来,可能对全世界都会造成重大损害。现在中美两国人民,应该共同思考中美关系对中美两国和世界的系统性的影响。我们需要更多地了解彼此,更多地相互学习,同时为未来逐渐地恢复和增强信任奠定基础,为子孙后代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。
主持人:说到刚才朱副部长所提到的双循环,我们也从美国的商界听到一些担忧,尽管提到是双循环,但听起来好像是国内的内循环,或者是中国经济的自立自强,占据主导性的地位,这是不是您的担忧呢,克雷格先生?
克雷格·艾伦:首先我要承认“双循环”理念是一个重要的贡献。“十四五”期间中国一个很关键的主题就是提高国内需求,提高消费质量,提供更大的消费基础,并通过消费促进经济增长,而并不是依靠出口或者是固定资产投资。我觉得这有深远的意义。中国的消费者也能够从中受益,提高他们的消费。中国也能成为全球经济增长的引擎。对此,我非常赞同。世贸组织最基本的一个原则就是进口和国内生产的产品,必须得到同等对待。这个原则非常简单,就是商品贸易不应该有任何歧视,不能歧视进口产品,去优先选择国内生产的产品。我不知道这一基本的世贸组织规则,是否能够得到尊重?在“双循环”的背景下,中国还能否做到这一点。在科技自立自强的情况下,还能否做到这一点?刚才朱光耀副部长提到非常好的一点,就是出口控制以及科技方面的问题。我们应该都同意世贸组织应该控制好贸易和服务以及数据。两国的政府可能要更加的审慎地去定义国家安全。
我觉得两国政府都有这样一个趋势,就是去扩大“国家安全”的范围,不光是通信和半导体,同时还有量子科技和生物技术等等,在“国家安全”范畴加入了很多的概念。很快你就会发现,可能占GDP的5%、15%甚至20%,都会成为和“国家安全”相关的领域。两国政府都存在这个趋势,因此双方都应该去仔细思考贸易和投资问题。因为我们需要资本和数据的往来。我对于数据有一些担心。抖音、微信是非常有趣的例子,我个人很担心用户的隐私保护问题,也希望中国政府能够确保它们是符合世贸组织规定的。数据在自由流动的同时,同时能够有效保护个人隐私和信息,才能够构建起网络安全的基础设施。当前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时期,我们应该尽量让市场去高效运转。像刚才朱副部长所提到的,不能够让“国家安全”去决定我买什么样的家具,或者吃什么样的东西,这些和“国家安全”没有关系。我们要特别慎重地使用这一概念,而且它的影响是双向的。如果和中国的“国家安全”相关,那很可能也和美国“国家安全”也相关。我们要把这个定义限制到一定范围,不能够让“国家安全”作为一个借口,去实施保护主义,这是我们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。
主持人:朱副部长,在我们结束数据和科技话题讨论之前,我想给您一个回应的机会。
朱光耀:我非常同意克雷格提到的投资问题,不光是贸易问题,投资问题也是非常重要的。而且,克雷格也提到《数据保护法》的重要性,以及网络安全的问题。我觉得克雷格说得很对,我们要正确区分“国家安全”和保护主义,不要使用“国家安全”作为一个借口来实施保护主义的政策。对这些,在原则上我都是完全同意的。
中美两国确实需要尽快重新启动双边投资协定的谈判。过去克雷格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。他的贡献不仅在推动TPP方面,还包括推动中美双边投资协定谈判。在奥巴马执政期间,我们努力地去推进双边投资协定谈判,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果。一个没有解决的关键问题就是数据问题。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,因为数据对于经济发展也是至关重要的。疫情进一步催生了远程医疗、远程沟通、远程的服务,使得数据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变得更加重要。如果我们要进行下一代工业革命,很有可能是由数字经济所驱动的。数字经济的核心是“数据”,需要法律进行规范,数据的隐私需要得到保护,要确保网络安全,这是每个人所关心的问题。所以必须让世贸组织或者是其他国际机构来建立国际标准。这其中,中美政策的协调是非常重要的。如果双方政府都同意重启双边投资协定的的谈判,数据将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。但我个人是非常有信心的,我对数字经济的发展是充满信心。我们有非常专业的团队,有智慧去解决这个问题。数字经济对于中美两国的经济未来,都是极为重要的。我们必须合作推动工业发展的重大突破,以及全球经济发展的突破。因此,我们现在面临着挑战,也面临着机遇,我期待能够在这些方面看到进展。艾伦大使和他的委员会也会在重要议题上展开工作。对中方来说,也会尽力去推动,我们也都深知它对中国的经济发展的重要性。
中国希望在今后15年能够基本实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,数字经济的发展极为重要。当然,数字经济确实需要监管和标准,我非常期待中美两国之间展开合作,共同促进全球的数字化发展和经济增长。当然,即便中美两国合作,依然要同其他国家一起合作。全球性的问题需要全球所有国家合作解决。比方说OECD现在面临的数字税收问题。我个人以前也在这方面做过一些协调,中美团队之间的合作,以及我们同其他国家团队的合作,其实是非常好的。我真诚的希望中美能够重新回到正常关系,通过合作推动数字经济真正意义的进步,同时保护数据流通、数据安全和网络安全。
主持人: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交流,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议题。两国之间在这些方面展开了直接对话,也非常感谢你们的看法。大使先生,我们刚才提到了贸易战,我们看到美国商界也有一些担忧。过去四年间,他们一直担心中美两国贸易战的升级,可能从科技领域的战争转向一个货币战争,拜登上任之后,我们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?
克雷格·艾伦:我首先想回应一下刚才朱副部长的看法。双边的贸易和不平衡是现实存在的,我想扩大投资对于解决这一问题是非常重要的。如果回顾一下历史,比如说美国和欧洲、德国、英国之间还有和日本、韩国之间的关系上,其实有着非常相似的模式。美国有很大的出口赤字,他们到美国投资,会雇佣部分美国人去制造一些产品,然后通过出口来减少这些贸易赤字。现在美国和中国没有完全结束这一过程。在过去,我们非常欢迎中国制造业企业,很多都是私营企业,进入到我们的市场。我们没有办法去解决结构性的贸易失衡,所以我觉得投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。我们需要让市场发挥作用,去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资本,尤其是来自中国的资本,去消除中美贸易关系中的一些结构性问题。金融业可能还没有全面意识到双边外交关系上的紧张局势,2020年可能是历史上中国公司在美国上市最多的一年,而且美国的公司也在大量投资中国股市,外商直接投资增幅虽然有所放缓,但是证券组合投资一直在快速增长。中国有越来越多的股票指数,外国的投资者对中国有极大的兴趣,我们有很多投资者做得非常好,在中国的投资获得了很丰厚的回报。但我想,证券组合投资固然非常重要,但外商直接投资更加重要。因为在长期来看,结构性是有利的,因为它是一个长期的投资。
我想重点说一下外商直接投资,中美第一阶段贸易协议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在结构性方面,也就是中国在金融领域的改革方面做出的承诺。很多日本、美国、欧盟的公司都获得许可进入中国。我认为,中国的金融行业也会从中受益。越来越多的国际金融机构在中国运营,产生的竞争对中国来说也是有利的,这会提高和优化中国的资本分配,尤其中国国内的资本分配,从长期来看也会对中国的经济结构造成很大的影响。不管是美国、欧洲还是日本公司的进入,都是有利的。特别从长期来看,美国企业有很多的专业知识都是中国非常急需的,比如坏账管理,面向老龄化问题的长期融资方案,这些专业知识都可以与中国分享。所以,我对中国的金融业很有信心。但同时,我有一个非常大的担忧,就是通过外商直接投资去解决目前的中国贸易失衡问题。我们欢迎外商直接投资建立工厂,创造就业。中国企业在美国进行投资建厂,这是我们希望看到的,这也能够解决目前中美之间的贸易失衡问题,从长期来看对中美两国也是有利的。在新一届政府上任之后,我们希望看到中美经贸关系的一些转机,也希望能够围绕“国家安全”方面开展进一步的合作。我们欢迎更多的中国企业到美国进行投资,这应该是我们的共识。